旅游是促进乡村产业振兴、实现城乡协调发展的重要手段，乡村旅游在我国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与“靠天吃饭”的传统农业和相对封闭的乡村聚落不同，旅游业是天然的开放型、外向型产业，乡村旅游地需借助外部客源、信息、技术、知识、人才方能实现持续发展。美国著名学者理查德·佛罗里达将由于经济发展对于创意的渴求而衍生出来的一个新的群体定义为“创意阶层”。作为知识、信息、技术、点子的载体，创意阶层是乡村旅游地发展的重要外部力量。创意阶层走向乡村开展艺术创作、文化展演、社区营造甚至旅游经营实践，成为近年来各地出现的新现象。创意阶层介入的方式、领域与程度，影响着乡村旅游地发展的速度、规模与质量。笔者基于对云南省三个不同乡村旅游样本的观察，对创意阶层介入乡村旅游开发的应然路径问题进行思考。

　　云南的三个乡村旅游样本

　　1.“红土地困局”

　　红土地，既是开放式景区的名称，也是所在乡镇的名称，位于昆明市东川区境内，因特殊的地形、土壤、气候、耕作方式及作物搭配而形成绚丽多彩的大地艺术景观，被誉为“上帝遗落人间的调色板”，是世界上仅次于巴西里约热内卢的红土地景观。

　　默默无闻的红土地引起外界关注，始于广东省摄影家协会常务理事黄国伟先生。这位来自广东的摄影师以他者的眼光“发现”了红土地的艺术价值，以专业的技术创作了红土地系列摄影作品，其中的《打马坎风云》在国际影展上获奖，吸引了媒体、摄影界专业人士、先锋游客的眼光。在他们的“凝视”下，红土地的艺术内涵与旅游价值被“发掘”出来，促动当地政府动员职能部门、企业、社区居民等力量启动旅游开发。部分有条件的居民利用自家庭院加以改造开办客栈，吸引摄影旅游者入住。

　　摄影爱好者是专业性较强的旅游市场，规模有限。同时，红土地属于开放型景区，盈利渠道不明确，制约了企业投入的积极性。东川区为资源枯竭型城市，虽面临转型压力，但对于“如何擦亮红土地旅游品牌”这一问题并未形成明确思路，只是“引导”本地企业跨界经营、负责管理红土地景区。此外，东川尚不属于旅游热点地区，难以与其他景区实现有效联动组成特色线路。当地社区居民参与旅游的能力不足，方式单一，受益不多。在以上诸种因素综合作用之下，导致部分村民选择外出打工、将土地租给外地人种植经济效益较高的作物。2018年3月26日，央视财经《经济信息联播》报道了红土地因种植三七搭建遮阴棚而影响旅游景观的事情，引发各界关注与讨论。有媒体在报道中指出“红土地风光不再，波及东川旅游业”。

　　2.“双廊现象”

　　双廊是大理市洱海东北岸的一个渔村，是有着“苍洱风光第一镇”之誉的双廊镇政府驻地，距离大理古城约45公里，昆明经大理至丽江的高速公路从旁边经过。双廊村内有大量白族民居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南侧的大建旁村共同构成双廊旅游区的核心区域，周边分布着南诏风情岛、金梭岛等景点。

　　双廊是一个千年渔村，但引起旅游者的广泛关注不过是2000年以后的事情。在此之前，虽有1998年5月南诏风情园投入运营、1999年筹资打造“双廊民族文化一条街”等动作，但旅游影响力有限。2000年，舞蹈家杨丽萍在双廊安家，在玉几岛建造“太阳宫”，这个私人避世居所改变了双廊的命运。在她的影响下，一批知名艺术家、创作人、设计师、草根艺人落户双廊。他们为双廊带来了“诗意”与“浪漫”，自身也成了独特的风景线，部分艺术家投资建设经营的生活、创作与展示空间成为参观点和体验场所。经由他们的传播和“再造”，双廊代表的生活方式和消费品位受到城市文艺青年等群体的认可，洱海边的白色长条桌成为网红打卡地，大众游客接踵而至。在创意阶层的推动下，双廊创造了四个“全国第一”：第一个少数民族农民画社、第一本乡村自主画报、第一个自主乡村论坛、第一个发自民间的帮困协会。

　　随着双廊成为昆大丽香黄金线路上的旅游“新星”，紧跟艺术家脚步的，就是来自天海地北的投资者。他们带着对诗意栖居的向往、对双廊前景的想象、对商业利润的追求，寻找合适的院落，并与村民进行洽谈。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之下，不少村民都租售了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屋，得到一笔不菲的转让金。接着，投资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造民居、建设民宿，这座原本朴素的古渔村变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大工地。面对无序建设和与当地居民争利的问题，双廊乡村建设促进会曾召集建筑师、艺术家、学者以及资深媒体人举办“双廊公益论坛”进行研讨，但收效不大。作为边疆民族欠发达地区乡村旅游发展中的主导力量，地方政府也未能及时预测创意阶层进入双廊引发的民宿投资热、引导村民的转让行为和外来业主的改建行为、做好环境卫生等设施的建设。最终，双廊乡村旅游一度陷入失序状态，部分客栈和餐馆侵占湖岸线、污水直排洱海。2017年3月底，大理市政府启动环湖截污和餐饮客栈服务业专项整治，双廊大量客栈和餐馆被关停，4A级旅游景区创建工作目前还在推进之中。

　　3.“阿者科实验”

　　阿者科属于元阳县新街镇爱春村委会，距离新街镇28公里，是元阳哈尼梯田申报世界遗产的五个村寨之一、第三批国家级传统村落。但元阳梯田申遗成功后一段时间内，恪守传统的哈尼族村民仍以种植、劳务输出为主要收入来源，属于贫困型传统村落，面临着“空心化”的困扰。在旅游方面，每年约2万人次的游客没有让村民受益，反而因干扰村民生活、留下垃圾而让村民产生抵触情绪。

　　2015年，阿者科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的推动者——昆明理工大学朱良文教授经过协商，提供资金和设计，将村民马文贵的住所改造成了集传统民居保护、人居环境改善与接待服务功能提升于一体的“关注者客栈”，并建立了昆明理工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实习基地、本土建筑设计研究所传统村落研究基地。他还促成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和上海伴城伴乡城乡互动发展促进中心联合发起“关注阿者科计划”，通过进行宣传支援、实施行动支援、寻求智力支援、争取资金支援等方式，推进传统民居保护、社区参与和旅游发展。作为首期项目，乡伴投资建设了原舍民宿，改造了火塘咖啡馆、民俗展示馆和红米计划展览馆，对于改变旧观念、探索新模式、提高影响力起到了重要促进作用。

　　到了2018年1月，在阿者科取景的电影《无问西东》登陆全国院线公映，阿者科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进一步提高。同时，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团队应元阳县政府邀请进行实地调研和规划编制工作，专门编制了以“一个模式、两方参与、三个目标、四条底线”为框架的《阿者科计划》。其中，“一个模式”即内源式村集体企业主导的开发模式，“两方参与”即中山大学保继刚教授团队负责技术援助、元阳县委县政府负责干部派遣与统筹协调，“三个目标”指遗产保护、旅游开发和脱贫攻坚，“四条底线”包括不租不售不破坏、不引进社会资本、不放任本村农户无序经营、不破坏传统。同年6月，红河州领导与保继刚教授团队再次到阿者科实地考察，并确认了合作方案。根据双方约定，中山大学每年派一名硕士研究生常年驻村，与当地团委干部一起，领导村民制定制度、整治村庄、成立公司（村集体企业）、经营接待，以项目制方式推动计划的执行。经过半年多的准备和试运营之后，阿者科旅游公司于2019年2月正式营业，并在第二个月进行了第一次分红。从去年10月起，公司实施了危房改造、环境整治、基础设施建设、传统生产工具与设施恢复等工作，村民的保护意识和参与能力得到提升，一些外出务工青年开始返乡，阿者科计划成效初现。

　　创意阶层介入乡村旅游开发的应然路径

　　创意阶层具有创新精神，注重工作独创性、个人意愿的表达以及对不断创新的渴求，工作涉及制造新理念、新科技、新内容，与文化艺术、科技、经济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根据理查德·佛罗里达的研究，创意阶层由三种类型的成员组成，一是科学家与工程师、大学教授、诗人与小说家、艺术家、演员、设计师与建筑师等组成的“超级创意核心”群体，二是包括非小说作家、编辑、文化人士、智囊机构成员、分析家以及其他“舆论制造者”在内的现代社会的思想先锋，三是广泛分布在知识密集型行业的“创意专家”。 这三类群体是创意经济的主要驱动力量，也是现代旅游业高质量发展不可或缺的特殊人才，对于发现乡村、激活乡村、再造乡村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乡村地区，尤其是地处环城游憩带和热点旅游城市周边、拥有历史文化或民间艺术资源、具有多样性和包容性的乡村，为城市创意阶层提供了适宜的生活环境、丰富的创作素材、海量的灵感来源和广阔的实践空间。

　　在东川红土地、大理双廊、元阳阿者科三个乡村旅游地发展中，都有外来创意阶层的介入，不同之处在于创意阶层的具体类型、社会资本、介入时机、参与方式。对红土地来说，创意阶层主要是摄影家，其主要作用在于通过自己的作品和专业渠道进行宣传推介，让各界人士意识到红土地的价值和旅游潜力，揭开了偏远山区乡村旅游地开发的序幕。对双廊而言，创意阶层的构成更具综合性，介入的方式和领域不仅包括发现、描述、传播双廊之美，还涉及建设运营接待服务场所、挖掘保护民间文化、研讨持续发展道路，助推地处旅游热点区域的乡村旅游地走向开发高潮。在阿者科，创意阶层除了影视艺术家和非营利机构管理者之外，主要是高等院校的专家学者，与地方政府、社区居民合作，依托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术实施具体项目，并从技术支持、示范带动、制度建设、项目运作、能力建设、利益分配等方面探索世界遗产地乡村旅游造血机制与持续发展道路。

　　在上述三个案例中，目前实践效果相对较好的当属元阳阿者科。究其原因，乡村旅游开发需要发现者、描述者、传播者、规划者、经营者、管理者，红土地和双廊的创意阶层主要介入的是前面的环节，帮助旅游地提高了知名度和影响力，但在后续环节上无法持续发力，阿者科则在坚持村民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借助创意阶层的介入解决了规划、经营、管理问题。除了创意阶层具有更强的专业理性和资源整合能力、更加符合乡村旅游地规划建设与经营管理的需求之外，还与元阳县政府的主动作为、爱春村社区精英的支持响应、阿者科村村民的参与密不可分。

　　乡村旅游开发是一项系统工程，涉及面广，延续时间长，利益相关者众多，面临的问题千变万化。为了克服乡村地区知识、技术、信息、点子等方面的瓶颈，创意阶层的介入是新时期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的重要保障，吸引有文化情怀、故乡情结、旅游背景、创业经验、市场渠道的创意阶层，是乡村提高自身旅游创意资本的基本路径。除了上述三个案例之外，云南省玉龙县白沙村、昆明市郊团结街道、石林县糯黑村、腾冲市新庄村、澜沧县翁基寨、宁洱县那柯里村等地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同时，只有结构合理、数量充足、融入乡村的创意人士方能为乡村旅游开发提供全面的知识保障、技术指导和资源支持，也只有跟地方政府的善治良政、村集体的支持配合、社区居民的自觉参与、文化精英的互动交流有机结合在一起，才能真正促进乡村旅游地的持续发展。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旅游与地理科学学院，云南旅游产业研究院）